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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金松岑1903年的著作《女界钟》的一节。金松岑是吴江县同里镇人，柳亚子、潘光旦、金国宝、严宝礼、费孝通、范烟桥、王绍鏊等人都是他的学生。《女界钟》封面题词者是杨千里，他对学生胡适和外甥费孝通有巨大影响，他所编辑的《女子新读本》曾是中国最流行的女学教材。《女界钟》的后叙作者是年方十六的柳亚子。
十八、十九世纪之世界，为君权革命之时代；二十世纪之世界，为女权革命之时代。悲哉女子！今以其身入于革命之风潮，利剑入卿手，黄袍加卿身，洪水淹卿足，枪花弹雨落卿顶，而犹不知耶?欲避不得避，则惟有挺身以为战。战云密，战鼓鸣，战旗开，两大革命之来龙，交义以入于中国，中国女子其犹不知耶?吾知之，吾能勿呼?
法兰西之革命也，有以少数子女，投身其中者，夫彼为君权之革命而来，非为女权之革命而起也。俄罗斯之革命也，有以多数女子，投身其中者，夫彼亦为君权之革命而出，非为女权之革命而奋也。夫彼岂以革命为游戏，为运动之必要哉?血雨洒地，腥风扑人，暗杀恐怖，幽不见天日，断头之台，西伯利亚之戍，吾至今言之而色为变，股为傈。夫彼亦岂有乐乎此也?其出乎此，是必有更大之目的在。目的惟何?曰权利。
国之亡也，权利为之先；种之奴也，权利为之兆。人而能牺牲其一身之权利，则去奴隶、禽兽不远矣。故《罗马法》视奴隶，与禽兽等，非过分也。英之亡印度也，先以英金七万磅之东印度公司，夺其权利，而印人不拒，乃一举而亡之。英与法之墟埃及也，先以一亿万元，代开苏彝士河，以其权利，而埃人不拒，乃一蹴而墟之。英之困美也，先以糖、茶、印纸等税，苛待十三州以犯其权利，而十三州抗之，于是美利坚民主共和国出现于世界也。虽然，此犹有形之权利也。若夫无形之权利，则以爱尔兰之属于英，值英女皇维多利亚即位后六十庆典，以太阳常照国旗之大不列颠国，普天同庆，而爱人独黑旗蔽地，以志国恤，英人不敢问也。匈牙利之属于奥，奥人时时欲蹂躏其《金牛宪章》，以赫赫炎炎飞鸟不落、列国君主莫敢仰视之奥国大宰相梅特涅，千摧万挫，而卒不能夺其累世相传所谓“执干戈以抗政府”之权利；至法兰西第三声之革命起，民贼梅特涅，仅以其身窜死英国也。至于黄帝子孙、中华贵族之属于满洲，满洲人以一纸诏书，下薙发之令，而乃锐颠重尾，恬然不以为丑，自是世世子孙为奴隶，且使西洋民族，入而用间接之手段，令与重儓为伍也。是故自放弃其权利者，乃无形之自杀也。呜呼！我中国民之厌世而不欲生焉盖久矣。
权利者，快乐之物也。而快乐有时而不可得，则不得不以苦痛助之。非独国际国权，其于个人之私法，尤为切要。自财产、婚姻至于起居、服食，皆有权利与之密附。故权利者，又第二之卫生也。法律之所不能保护，而我自保护之；算数之所不能解释，而我自解释之。苟欲侵犯我分寸之权利，则必竭吾一身之力以战斗之。故为权利而出于苦痛，虽谓之“苦痛之快乐”可也。夫天下何物而可以授诸人，而况乎至亲至爱至宝贵之权利！念及此，而我国民之至今其犹不革命者真可怜。
中国今日民权之剥削，吾以恕道之眼待人，则以为尽人皆知矣。至于女权之剥削，则半自野蛮时代圣贤之垂训，半由专制世界君主之立法使然，然而终不可以向圣贤君主之手乞而得焉。自出手腕，并死力以争已失之利权，不得则宁牺牲平和，以进于激烈之现象。试观一奴隶之废，掷南北花旗一百五十万将士之头颅而不值，卒以大统领林肯之血继之，而后告成功焉。其他庄丁、田地、工作、教徒种种自由之历史，试一披读，则知其为战斗剧恶、烦劳惨淡之图也。今女子而欲恢复营卫保安此权利，其道将何由?
权利何以争?夫权利之于人，犹空气之于天地。我苟戕生绝气，断呼吸之门，人断不三揖三让，留此数百立方尺之新空气，以为某君所遗之记念，而永永不呼吸也。然则我之所谓“不权利”，正他人扩张其权利之力线，膨胀以入吾之圈限也。既入矣，而欲其退，理势之所难。久而久之，则专制也。呜呼！天盖高而敢不跼?地盖厚而敢不 〔蹐〕?畏首畏尾，而身余几?权利之剥削既尽，乃存此块然无用之人。中国女子，视此何如?
“人苦不知足，既得陇复望蜀。”权利思想之既发达，如汽机之速率，日增而不可以制。夫欧洲女子之权利，较诸吾国女子，殆十百千倍也。然目的既达，则议政之问题，抑又起也。欲求平权而不得，则先以强权为实行，故曰“二十世纪女权革命之时代也”。夫欲求平和之权利，是欲诞育佳儿，而避分娩拆副之苦痛也，可乎哉?
吾言至此，而女子之芳魂其碎矣乎?夫吾言或不免于惊人，然其言则非吾一人之臆说也。质而言之，则权利者，主权之谓也。反主则为奴，奴者我女子之所不认也。古希腊有正义神，一手执衡，以示较量其权利重轻之意；一手提剑，以示实行其权利之意。故有剑无衡，则为虎狼之力；有衡无剑，则权利亦终无效。剑衡相需，无所偏废，法律真相，乃得完成。意者，我中国女子之权利，得之犹非其难也；其于欧洲女子之希望，程度固远不及也。然终无有云璈自奏，青鸟衔书，一旦赍此权利以从天而下降也，其急图之！
今日女子应当恢复之权利如下：
一、入学之权利 以不悦学之中国人，或视读书入学为夺权利中尤苦痛之事。然不读书则无智识，无智识则不能办事，所谓“相夫”，所谓“内助”，皆虚言也。且权利思想之发达，乃借读书以养成，筐箧之内无权利也。此开宗明义之第一着也。
一、交友之权利 权利思想之发达，半由内界之生长，半由外界之刺激。隐几而卧，仰天而嘻，嗒然似丧其偶，此代表无交友之苦痛也。相彼鸟矣，犹求友生，而况于人，可以幽囚索居为哉?且欲求读书入学之助力模型器，交友其尤要乎！
一、营业之权利 无权利故不能营业，不能营业故依赖而无独立性，依赖而无独立性，故分利不生利，公私内外，交受其害，两失计也。今日欧洲女子之营业，有骎骎蚀男子之势，其发达亦可惊也。夫权利之侵蚀，虽夫妇之相爱亦有时而不得避，而况乎关于普通之两部分也。且女子其无难色，此事之行于女子亦甚有益也。
一、掌握财产之权利 中国女子，有掌握财权之大能力。或乾纲不振，或当户独居，谈笑纵横，有时显其特性，不得谓之非权利也。然而非法律上所公许也，偶然之变例。虽女主有时而临朝，亦不足以为正当之法式矣。
一、出入自由之权利 与我自由乎?不与我自由，其与我以死乎?从古侵人自由之事，不于其生命财产上着手，乃先于其一投手一举足而恬试之。珠簾绣阁，望之如云里帝，而其实乃狴犴之不若也。相思之鸟，囚于雕笼；女贞之木，生于棘阱。夫出入而不能自由，天下安有他自由之权利哉?
一、婚姻自由之权利 婚姻之自由，我中国无此出产之自由花也，男女皆然。然而男子犹有爱好别择之权利，若女子则非独禁制于言，抑且防杜于色也。以人天之幸福，述之如鹑奔鹊疆之不可道。以春和日暖优美之感情，乃冷云蒙蔽，而终不可以一见也。夫妇之道，苦无权利之谓耶?夫权利亡，而天下不如意事十居八九矣。
以上六者之权利，我女子得之其无难乎！此可以如立宪之要求，而无革命之苦痛矣。吾意女子而诚渴望此区区之权利，其可必得无疑也；苟不得，则愿取正义神之衡，一权度其轻重，而以剑继之，虽沙打伦神之生啖其儿，吾犹赞成焉（沙打伦神事见《权利竞争论》）。
权利与法律，相依相保而相安者也。无法律而求权利，则中国女子，操纵其男子之怪现象也。河东之狮，胭脂之虎，夫谁使以狮虎不名誉之徽号，而加于女子，无亦错认其权利，而用之又不得其道哉?夫名誉亦权利之一。名誉去而权利存，此我中国之人格，所以至于今日也。
权利者，伴自由而生者也。凡饕慕自由者，必以其群为爱好之目的。吾未闻个人之自由完，而一群之自由不发达者也。思想自由，议论自由，出版自由三者，个人之权利也；而集会自由，则一群之权利也。夫集会之宗旨，吾向者已条其要，此诚为我同胞夺自由之檄矣。我同胞其举集会之式乎，吾愿贡文明之花圈，张独立、自由、平等三色之徽帜，以祝我中国女权之万岁也。而如有独夫民贼欲施其压制解散之手段，则吾将提摆伦（英诗人，助希腊独立战死。余别有传。）、乐欢脱（法公爵，尚侠义。年二十，闻美利坚独立，直提剑往助。）之剑，为同胞一效其死力也。免〔兔〕死狐悲，物伤其类。吾亦失权利受压制之人，为知己死，所不辞也！
选举代议之权利，吾梦中其犹欲望之，吾尤欲望吾同胞之有议政之权利之一日也。虽然，此贫子之说金耳，然吾以为天下事特患无实行之资格。有奴隶之资格，而后奴隶成；有帝王之资格，而后帝王成；有立宪之资格，而后立宪成；有革命之资格，而后革命成；有议政之资格，则议政亦可以成矣。资格者，非一朝夕之效，乃亦有所豫备者也。回眄同胞，万笄如栉，年年压线，昔昔依人。风雨鸣鸡，听凄其而如诉；江山灿锦，看破碎其可怜。夫安忍以天赋之权利，长供牺牲于民贼独夫之手也?儿女英雄，提携互誓，相与勉之而已。
私法之成立，于公法有何妨害与冲突?此殆不知民权昌而后君权荣，国权固，不涉目于政法学界者类如此也，然亦问吾民权利思想之发达，果为一私人之利便与否也。国者积人而成。国权之受苦痛，乃与吾身有直接之关系。夫今全地球一草木，一土石，无不有主人翁者，插标画界，以为之管领；独吾国民，反赘瘤悬旌，不知异日将为张氏奴、抑李氏妾也！彼独夫民贼，昔昔摧锄震荡我国民之廉耻，使沉秾猛烈之权利思想，日冷而日缩，日冲而日淡，非独为蹂躏私法，夺主权计，盖亦便其呼叱奔走，或抵押移赠于人，而吾民其不之毒也。今正义之神，已入于国民之梦。“何以获食，非流汗不得；何以获名，非竞争不克。”其私法再造祖伊耶陵之言乎！竞争、流汗，则莫如收回国民之权利。战民贼，战外虏，虽一军皆墨，而我同胞之气不稍衰；虽四面楚歌，而我同胞之气不稍㳿〔渫〕。苟不得此权利，则虽酿四万万同胞男女之脑血心血颈血以购之，所不辞也！而不然者，爱妾可以换马，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，索虏有何人心?彼偷一日之生，我受千年之辱。诚恐落花浮萍，一堕落，再堕落，而此权利乃真深深埋玉于千年古冢之中，永永其不复诞甦也。吾欲使我女子苦战于私法之庭，乃欲使我国民血战于公法国际法之野也。吾苦心其谁谅之?谅之者惟最敬最爱之同胞女子。其静听欧洲女权第一革命之声以兴乎来！
